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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
葬礼在星期四上午,下着不大的雨。仪式结束了,我们到了墓地。骨灰盒由我捧着,工人在挖地。铁锹和鹤嘴锄在沙土里嚓嚓,挖出的土偏紫色,里面有发亮的碎石子。是蓬莱土。半截红泥蚯蚓扭着在土上滚,被随之的土盖住。
墓碑插进土坑里将将好,其中一位工人退后几步,问我正不正。正的。他说等固定了就不好再调。他示意同伴继续,软锤子在石碑边沿敲敲打打,他们又蹲在矮树后面,一边一个扶住墓碑方形的角,锹和木桩打实了碑座的土。嘭嘭嘭。墓碑上丁姨的名字和左右隔壁碑上采用相同的字体,那些碑上偶尔有烤瓷像,里面的人物有红润的脸蛋,比活人健康,比活人模糊。活人和死人的区别是。丁姨的墓碑没有瓷像。喜欢说话的工人让我把骨灰盒放进墓坑里,问我要不要放点什么进去,说别人家都喜欢放一点。我把丁姨的老花镜放下去,它滑进盒子和坑壁间的窄缝不见了。那人又问要不要丢点钱进去,我摇摇头,手插进口袋里。另一边口袋,有丁姨的梳子,手指拨过梳齿,能感到震动。梳子我得留着。墓坑盖上大理石,水泥封住沿口,大理石面在雨水里颜色发深。
他们完事儿了,把五件长工具捆在旧黄的带子里,零碎短工具丢在竹筐里。说话的工人吩咐同伴拎着,不说话的同伴回了一句方言,听不懂。我向他们点点头,他们走了,我想再待一会儿。
小雨不用打伞,吹在脸上痒,领子挂住雨珠绒毛,弯腰的时候,蹭在脸上,跟蚯蚓的螺纹在脸上揉动那样的冰凉。
我从土里掏出那半截红泥,放进随身的瓶子。大理石面照得我也老了。
工人走得更远。接近冬天,草发枯。墓地只剩我一人,如果说还有鬼魂。也许丁姨正拍拍身上的灰飘出来,在看着我。应该说说话。我没想到什么要说的。
从小,我以为丁姨是家里人,她跟妈妈像亲姐妹那样,她比妈妈更喜欢说话,她们总有那么多话要说,我喜欢听她们说话,喜欢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喜欢讲家里人的笑话,让我不要跟爸爸和爷爷告状,泄露她们取笑他们的话。我当然不会告状,我向来站在她们这边。小孩子不懂规矩,但有喜好和厌恶,或者害怕。我不喜欢爸爸,害怕爷爷。爸爸有一张静止的脸,爷爷眼睛上有两条虫子眉毛,会动。谁都怕爷爷,我怕,爸爸怕,妈妈也怕。丁姨不怕,除了她,家里没人敢笑着跟爷爷讲话。
现在想拼凑丁姨的脸竟然很困难,太多画面的重叠,重叠过了头又会消失。有雨点打搅。
确切的丁姨最早的模样,仍然是那次。那时,很难说清我几岁,总归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天妈妈剪了辫子,没有辫子的妈妈很陌生,把丁姨衬托得亲切。我跟着她们跑进妈妈的卧室,坐在床沿看她们。丁姨应该问了一句妈妈美不美,我点头说美。接着梅丫头进来给妈妈递热水,妈妈赶走了梅丫头,梅丫头有些难过,出门的时候妈妈让她把门关紧。妈妈不知从哪里抽出两件兜兜(后来知道是早期的乳罩),妈妈钻到屏风后面,伸头跟我说不要偷看。丁姨说我这么小懂个什么。我其实什么都懂。妈妈在屏风后面呆了好久,丁姨催她,妈妈说别急。后来丁姨脱了上衣,就在屏风外面,露出光背,把兜兜往身上套。那整张背,裙子上的腰,白花花地放着光,一下子把妈妈的房间撑满了。丁姨回头看到我,哈哈笑起来。她跟妈妈说了什么,我红着脸跑出去撒尿。
如果有鬼魂,她也不会告诉我当时说了什么。
爸爸说小孩子别整天跟妈妈黏在一块,爷爷说男孩要从小培养男子气概。他们把我送走,去接受严格教育。那所严格教育的学校让人讨厌。他们不给我回家,说只有假期才能回。妈妈去看我的时候不多,偶尔她和丁姨一起去看我,她说一定想办法让我回去。最后也没想出办法。后来,校长说我妈妈死了。爸爸不准我回家。直到过年,爸爸领我去妈妈的坟上磕了头,妈妈的坟在很远的地方。我没见着丁姨,他们也没跟我提丁姨。后来我不想回家了,有时候他们请我回家我都不回。有一天老师说有人找我,我问什么人。他说是我家里人,我说那不用见了。他说难得家里人来一趟,现在局势动荡很不容易,我说我还有好多功课。他说没见我做过功课,又说跟家里人没必要这么对着干,我家人很亲切。我问那人长什么样。他形容出来的是丁姨。我跑出去,真的是丁姨。她说认不出我,大小伙子了,上一次她陪妈妈来看我,我才跟小拇指那么大。丁姨还是丁姨,又有些不像。她劝我回家看看,我问她是不是家里人委托她来的。她没有否认,说其实她也一直想来看我。我问为什么不来,她说我家里人不给她来。我问为什么,她没回答。后来我问妈妈究竟怎么死的,她说是病死的。接待时间快到了,我说我不打算上大学,宁愿去跟人跑船。直到那时,丁姨才又恢复了丁姨,笑起来。她说:那,你爸爸和爷爷不给你气死。
我没去跑船,也没上大学。我找了个女同学,要去山里隐居。临走前,丁姨来了,她说我疯了,我说女同学也说我疯了。她们说我疯了的意思不一样。
一个礼拜后,我们回了学校。女同学要跟另一位男同学去国外。
学校赶我走,我去找丁姨。
那是我第一次到红楼,我属于那儿。丁姨从她细小的房间里为我拉开门,背光的轮廓后面是房间的全部,当时我一定想:就是这儿。
地板上腐烂的洞,洞里的饼干渣,洞旁边的木纹,发油的年轮和木节,门的倾斜和关门时从门框里跌下来的灰。椅子斜在桌子面前,丁姨一定刚刚从那儿起身。椅子靠住床沿,压住床单上铺着的毛巾,凹进去一道,枕头在床头堆在被子上面,挨着桌沿的小台灯,小台灯的头能两边弯曲。你能想象丁姨坐在被窝里凑着灯光看书,从眼镜上方探询来目光。桌子上铺着玻璃,下面有信。众多的书沿着台灯一直铺到桌子贴着墙的另一边。书上,有眼镜,镜子,梳子和一瓶油。墙上的壁橱被书充满,每一本书我现在都能叫出书名,并熟知里面的内容,哪怕是那些包着封皮的。壁橱旁用图钉钉着一幅青绿山水画,挨在打开的门边,被打开的门吹得凸起,让山水有了立体感。
房间实在太小,丁姨打开门便没了退路。我站在门口难进去,丁姨说实在太小了。她后退脱了鞋子,把鞋子放在床底的阴影里,盘腿坐上毛巾被。她让我进门并带上门,那样空间会显得大些。关上门的时候,灰尘呛我一口,正好让我咳嗽几声。当时,我坐进唯一的椅子,背对着她。
墙上有窗帘,窗帘后画了窗户。
我说我被学校赶走没地方去。她说如果房间够大就收留我,但实在太小了,劝我还是回家。我说南边在打仗,我好歹能扛得动枪,家是不回的。她说就这么大地方。我说睡地下就行。最后,她在我背后哈哈笑起来。
从此,我们一老一少就在那间屋子里生活。细小、吱呀、昏黄的房间。
丁姨请人打了两床新棉花絮,一床垫一床盖。晚上睡觉时,把椅子架在桌子上,椅面贴着玻璃面。把床垫从门这边一直铺到桌子肚下面,一直顶着里面的墙,头冲门。早晨起床,地下的被褥卷起堆在床尾。她让我白天去外面找活干,在晚饭前回来,她会做好两个人的饭菜。我一直找不到活,更多是在城墙头睡觉或者发呆。晚上,丁姨要工作,她趴在桌子上工作,我不能睡觉,就躺在床上。小台灯的光打在她那边,她说要给我买个台灯,我说不用了太花钱,可以侧着身子,也可以趴在桌子上看书。丁姨累了抬起头的时候,我也会从书里抬起头。她睡觉很晚,于是我睡觉也很晚。贴着枕头,地板里有红楼里每家每户的声音。
从我住进去后,玻璃下的信不见了。我在镜子背后夹层里找到,那是妈妈写给丁姨的信。信里没写什么值得藏起来的内容。第一段写妈妈在小店里看到一条漂亮的纱巾,想买给丁姨,然后说起纱巾的五种系法里,她觉得最后那种燕式系法最漂亮,但最适合丁姨的是古登堡式。第二段写妈妈明白了丁姨上次说的笑话,感叹自己缺少Humor精神,一直没明白,直到几天前她在梦里明白了笑话的意思,都笑出声了。妈妈说丁姨总是能给她带来快乐。第三段有我,说我在学校的表现,评价是“粗鲁”,她很担心,说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一定都是周围人的影响。说都是她的错,她自责过于懦弱。第四段没提我,说起以前她们在学校时的一位老师,说他对她俩的评价很准。第五段又有我,说她嫉妒丁姨,因为我有时候喜欢丁姨都超过她。我把信按照印子叠好,还原到镜子背后。
那天晚上我做梦哭了,也许不是做梦,哭是一定的。丁姨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妈妈,她说妈妈一定也想我。我问妈妈究竟怎么死的,她说是病死的。过会儿,她又说是因为不快乐。我问是不是因为爸爸和爷爷。她说不完全是。
我继续哭,她坐下来搂住我拍我。我渐渐睡着了。
半夜醒了,我枕在丁姨的腿上,她靠在床沿睡着了。我摇醒她,让她上床睡,她问我好点了没。我说好了。在她上床躺下后,我说我要跟她生活。她说那好啊,可以一直生活到找到事情,找到老婆,找到住的地方。我说我不找了,就住这里,我说的生活不是她说的生活,是要跟她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就像男人跟女人。她说等明天再说。
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装作忘记了。她以为装糊涂能打消我的念头。我的态度很坚决,她说不可能,我应该去找年轻小丫头。我说我就要她,让她别像以前那样当我是小孩。她光笑没回答。
我逐渐像个男主人,把她当女主人,她不反对,甚至是喜欢。之前,走在路上,我总是跟在她后面,后来,我挽着她,再后来,她的胳膊插进我的胳膊里。有时候她会把头靠过来放在我的肩膀上。但她坚决不许继续深入,说那感觉太不好。我说那是道德感作祟。她伸出手指,又搓自己胳膊上的皮,说她已经老了,皮肤发糙,腰上肥肉一大堆。我说那只是肉体。
在她工作的晚上,有时候我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脖子里哈气,她缩着颈子摆脱的反应更让我高兴。我亲她的耳朵,然后是脖子,然后是下巴,她躲开总不让我继续。然而,事情总是自然而下,终于我们在地下我的床铺上做爱了。她身上的肉确实很多,乳房悬垂着很暖和。我并不急躁,相对于进入,我更喜欢搂着梦里的身体,俯在满是儿时芳香的气味里。我当时一定叫了丁姨的名字,她答应的是允许的声调。进入,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后来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从后面,那样可以看到她裸露的全部的背,如果此时,她能回头,就更美妙。她回头时很少笑,那我也喜欢。
红楼里一定有位书法家,他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楼道口布告栏上,通常贴着通知、表扬信、倡议书。书法家第一次写的是倡议书,倡议全楼的人要铲除这两个毒瘤。他笔下的毒瘤指的是丁姨和我。他写的是繁体字,因为字太漂亮了,没人舍得撕。小时候我学过毛笔字,早荒废了。在那封倡议书后,我想买毛笔和墨,丁姨给了几分钱。后来没买,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保留在欣赏层面也是乐事。
倡议书写得很有情绪。“倡议书”三个字,间架结构不寻常,大小不一。一般人,因为“书”的笔画多就撑得大大的,他反其道而行,字小,而笔画冷静,中间的“议”字笔画多,书法家在这里任它张牙舞爪,对比之下,“倡”字的圆角,恢复了克制。三个字疏密交错,开了个好头。正文里的段落,开始八行的力度仍然受控,横竖错落,撇捺开阖,笔意相随,到最后五行,一直到最后的署名:一位良知者。飞白和游丝急促,笔画粗得比上面两倍不止,墨干了之后,又是浓墨,红纸上滴下碎墨。发火的书法家。我更喜欢后面五行。我问丁姨认不认识书法家是哪个,她说大差不差能猜到是哪个只是不能肯定。
警察来了带我们去警局,我和丁姨被分开盘问。我问是谁举报的我们,瘦警察说不用举报,看年纪就知道不正常,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什么就把我们抓起来关几年,伤风败俗,把女人游街。我没听清,问因为什么。瘦警察和胖警察交头接耳一阵,瘦警察让我们晚上小声点,别太过分。他们放了我们。
那以后,门外经常有人影,在门缝底下鬼祟。我们在地板上弄出更大的嘎吱嘎吱,嘴里还配着音,一直到影子离开。我和丁姨笑的肚子疼,我们猜他们一定很羡慕。后来丁姨说确实不要太过分,让我处理一下地板。地板越来越腐烂,钉子跳出来,木缝在扩张。但它好过床,我们在床上做过两次,几乎塌了。而且,地板上更自由。我从楼下裁缝店门口捡了些碎布料,从竹林里砍了竹段削成片,花了一个白天,把地板腐烂和接缝的地方用竹片裹着布条打进去。嘎吱声是少了,不过如果那些人贴着地板,或贴着墙,一定还是可以听到声音。这些声音毫不克制。布告栏上的书法作品维持了几年,突然没了。
我喜欢握着丁姨的乳房入睡,它们在手心里不断增加的饱和,丁姨说是我的功劳。
有一年,我们正准备做爱,我想起白天从某个忘了名字的家乡人那儿得了口信:爷爷死了。我告诉丁姨,她知道。接着我们没了情绪,停了抚弄,只是搂着。我说爷爷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虫子眉毛。丁姨披了件衣服想起身,我没让,含住一颗乳头,想就那样睡去。我忘了自己有没有睡着,后来听到丁姨说,如果能开一道窗户就好了。我回了一句呓语。她说当然,他们不会给开窗户的。我后来想自己当时并没有说窗户的事,但说的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过会儿,我确实睡着了。
爸爸来红楼就在那之后不久。很多年没见,他来我有些吃惊。丁姨在上班,我没让他进屋,屋子太小。他站在门口,那张脸跟小时候一样,不讨人喜欢。他要我回家,我说这儿就是我家。他说爷爷不在了,他是一家之主,万事好商量,不要太僵。我说商量什么事情。他发火了,说家里的脸已经给我败完了,让我立刻滚回家。我说我老婆马上就回来了。他说我是故意跟家里对着干,那个女人是祸害。我说我要去接老婆。我带上门锁上,他让开一点,伸手想拍我肩膀,我躲开了。楼道里很黑,灯泡给小孩们偷走了。我习惯的眼睛能看见。他在后面没跟过来,说骚货把我们家所有人都害了。我回头朝黑处爸爸的影子问妈妈是怎么死的,那边没有声音。我转个弯再转了个弯,到了亮光的地方。丁姨还要很久才回家,我去了城墙头散步。
再接着是丁姨被开除。我很高兴,我说我养她,她听了也高兴。她贴住我,我亲她的头发,黑头发下面藏了白头发。我给她梳头。分界线。
那些年,我们的生活全仗丁姨。我真的去找活干,便找到挖蚯蚓的活。
一开始,丁姨心疼,说这活儿脏且累,细皮嫩肉的我能不能干下来,三十多年从没干过苦活的人。我不认为这是问题,不久,更显露出我挖蚯蚓的天分,像是量身订造。每天早晨告别丁姨,去郊外靠近沼泽的碎石滩呆上半天,在那里没有任何打搅,万物停滞了,除了藏在石块下的蚯蚓。每块石头下面都有蚯蚓,它们钻在土里,看上去拥挤,实际上相互独立,各有各的空间,它们喜欢不同味道的泥土。红泥喜欢蓬莱土,细毛喜欢胭脂土,铁线喜欢铁土,最名贵的白蜡在火山土里。碎石滩是胭脂土质,自然是细毛居多。刚开始不认识什么蚯蚓什么土,以为都一样,是虫子。后来我学会辨认,学会收集土壤,学会打松硬土,学会听它们吃土的声音。当你能听见那声音,也就能听见安静。
于是,挖蚯蚓成为我这辈子除了丁姨最大的爱好,更没想到此后一辈子都以此为生,这让我们的生活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到能搬到比红楼房间大几十倍的大房子。终于我离所有人都远远的,除了丁姨。
遇见梅丫头就在搬家期间。我去给买主送蚯蚓,在那户人家干活的老婆子叫我少爷,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她是梅丫头。她说起我家的事头头是道,逢年过节她回老家时,都会经过我们家门口。她叹了口气,好像还抹了眼泪,很难说是不是眼泪,那对眼睛里总是湿漉漉的。她说我们家不知造了什么孽,好端端的大户人家,现在就剩我一个,还干低三下四的生计。我问家里都好吧。她说自从我爸爸死后,家都散了,现在房子给一家开武馆的占着。我问什么开武馆的人,她说是些外乡人。我问武馆生意好不好,她说把我们家搞得乱七八糟。我问院子里那棵威武树还在不在,她说那帮人就喜欢围着树打树。我问爸爸什么时候死的,她说恐怕好歹一年半了。那对湿漉漉的眼睛睁大瞪着我,对我不满。我说蚯蚓如果一天用不完要记得放一些木屑在土里。她说晓得了。我走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还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不喜欢她的语气,收拾罐子和扁担没做声,她说得更大声,说我们家都坏在那个贱货手上。我挑起扁担走了,后来再没卖过蚯蚓给那家。
丁姨不知道爸爸的死,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很吃惊。她说我不该把家里来的信都烧了,这么大人,再没对着干的必要。丁姨还记得梅丫头。那个丫头,特别怕我爸爸,跟我妈妈亲近,她打碎过一盏瓷如意,求妈妈,妈妈后来说那是她打碎的。很多次,她们上街,都是那个丫头跟着,手里拎再多东西都不说累。那丫头力气真大。丁姨说着说着,眼泪流出来了。我没告诉她梅丫头怎么说的她,让她上床睡觉。新床很大很软,她总不习惯,她更喜欢原来的小床和地板。我也喜欢,那间吱吱呀呀的房间,那张床,地板,台灯的光,桌上、壁橱里的书,以及窗帘背后不是窗户的墙。
搬去新家后,我跟丁姨做爱少了,或者说几乎不做爱了。从那以后,她常常精神恍惚,有时候她习惯性地拉开窗帘,被迎面的光线刺得招架不住。很多次回家看到她捧着书,眼睛盯在书本中间的一个地方,姿势跟我出门时她的姿势一样。我很着急,每次问她,她只说不习惯。在新家住了那么多年,她还说不习惯,我除了说会习惯的,也缺少新词。
她老得不该是她的年纪的老,逐渐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后来再也不出门,窝在轮椅里沉思。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不回答任何问题。
那天我推丁姨去红楼。门房的年轻人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进。他说里面很臭。
年轻人收回胳膊,说认得我们。我打量他,差不多辨认出曾经一张小孩的脸。我叫出他的名字,他点头说是。小时候他曾偷过我家门廊上的电灯泡,现在觉得不好意思,他又说听他父母说起我们的事情,问是不是真的。我说想上去看看原来的房间。他说还是别看了,以前的人都不在了,现在里面住了马戏团,马戏团在外头树林子里排练,里面乱糟糟的,畜生随地大小便,臭死人,如果是他他就不上去。我说没关系。我从轮椅里抱出丁姨,她轻的只够一盆蚯蚓的重量。我们躲开昏暗光线里随地的粪便,登上楼梯,转过墙角的熟悉,走廊里还是没有灯。我们的门半开着,摇晃的光让走廊也摇晃。丁姨抬起了胳膊,用那双老得转不动的眼珠子朝向我,她像是要下地,要挣脱我。我紧走两步到门口。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在摇晃,地板铺着报纸,墙面贴着报纸,没有窗帘没有桌子,有床。还是那张床,在床上新加了另一张床,床上破洞的草席。一头畜生从门后面跳出来,把门碰得像以前的吱呀声,它跳到空中,把就要停摆的灯泡又打了摇晃。
是一只猴子,他脖子上缠着绷带,一只受伤的猴子。他蹲在我们的床上。
丁姨示意我把她放在床沿,她坐下时,猴子跳到她怀里。丁姨抱着它,顺着它的背抚摸它的皮毛。
从红楼回去的那天傍晚,丁姨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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