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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良神情恍惚。
牟指挥使体贴让他早些下值了。
没有别的爱好,只能晃晃悠悠回了齐府。
府中大管家,脸都笑僵了,将四面八方的礼物和礼单,分门别类放好封存,以待主家查验。
见到长孙少爷回来,连忙迎上前来,热切道:“孙少爷,您回来了。”
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之位。
与老爷的鸿胪寺卿一样。
但官位一样,不代表权力一样。
鸿胪寺,只是掌管朝会、筵席、祭祀赞相礼仪。
而锦衣卫,却奉旨缇骑天下。
从升斗小民,到皇亲国戚,都可以抓捕,并加之审讯。
因此。
老爷,在府中的地位,从二号,也变成了三号。
太主第一。
孙少爷第二。
老爷第三。
“我母亲呢?”
齐良点点头,看着来来往往的礼车,忽然觉得刺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询问道。
“太主刚从仁寿宫回来,这会儿,该是在东跨院休息。”
……
东跨院。
太主住处。
以国朝规定。
出嫁公主,都会建公主府。
作为成化帝长女,国朝仁和公主,自然有座金碧辉煌的公主府。
不过。
太主与驸马都尉齐世美一见钟情,感情甚笃,在出嫁时,就没受先皇赐府,直接落入了齐家。
但府邸可以不受,国朝礼仪却不能不遵。
依国朝律法,驸马,及驸马父母,见公主是要行君臣之礼。
太主是个孝顺儿媳,为避免公婆施礼,就住在东跨院,不常出去。
在驸马都尉死后,与公婆,就更加不常见面了。
等到侍女引着齐良,见到太主时,太主正在书案前,手抄着《象雄大藏经》其中一部经书,口中念念有词,让人听不懂,貌似是藏语。
“见过母亲!”
“我的儿啊,怎么回来了?”
太主放下狼毫笔,慈祥笑道。
官廨放衙。
是有规定的时间。
尤其是陛下登基后,规定就变得更加严苛,官员只敢晚走,不敢提前下值。
锦衣卫,更是忙碌之所,这天色尚早,怎么就回来了呢?
“回母亲,是指挥使大人让我先回来休息。”
齐良说明原由,继续道:“我也有事情想请教母亲。”
见长子眉宇间满是忧愁,太主知晓事情不小,挥退了左右,让儿子到前来同坐。
“家无常礼,良儿是遇到什么事了?”
太主满意笑道。
入了官场,还是锦衣卫那地方,有问题是对的,要是没有问题,身为母亲就该担心了。
“母亲,指挥使大人,让儿子看了国朝皇族田地账本。”
齐良情绪稍安,详细道:“在皇族账本之外,还有勋戚、官员的田地账本。”
“那良儿有什么问题呢?”
太主笑容一滞,又恢复如常道。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坑害本公主儿子,这个仇记下了。
“儿子担心陛下看到账本后,会对天下皇族、勋戚和官员不利。”
“为什么要担心?”
太主颔首笑道:“没有皇帝授意,两厂一卫不敢察查皇族、勋戚和官员土地的。
既然皇帝动了心,那就必然会动手,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母亲是说,陛下会对国朝官员、勋戚和皇族都动手?如果官员与陛下对峙,陛下还怎么治理天下?”
“良儿,自古臣与君对峙,无疑是以卵击石。”
太主摇摇头,笑容不减道。
与那些留给子孙的耕地相比,子孙是死是活,孰轻孰重,国朝官员是分得清呢?
“母亲,那与太祖打天下,与太宗皇帝靖难清君的勋戚呢,陛下也能不在乎?”
“天下,的确是打下来的,可不完全是打下来的,太祖建立国朝,靠的是民心,唯有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太主见长子依然不太明白,耐心解释道:“勋戚也好,功臣也罢,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枚棋子。
一枚棋子,到了无用,到了该舍弃之时,难道下棋的人,还会怜惜不舍吗?”
“母亲,您也是皇族,是陛下的姑母,是与陛下血溶于水的亲人,陛下怎么能对您和其他叔伯兄弟动手呢?”
齐良依旧无法明悟,追问道。
“良儿,为帝君者,从来就与情字无缘。”
太主想起太后,想起寿宁侯,想起建昌侯,叹了口气道:“古往今来,为帝君者,何人不是孤家寡人。
我等皇族,既然得了这惊人的富贵,就要受得起这“无常”二字。”
太祖训。
以天下养皇族。
但是太祖忘了,皇族人数,不是固定之数,每一次皇位更迭,皇族人数就会迎来暴涨,分出去的王公,就会越来越多。
然国朝土地是有数的,终有一天,国朝土地,分无可分,百姓无田可种,江山社稷就会倾覆。
而今明君在位,必然会重新划分土地,这是她早有预见的事。
或早,或晚而已。
“指挥使大人让儿子看账本,是什么意思?”
齐良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皇权碾压,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苍白道。
这是陛下未来的国策,牟指挥使,却让他,让他这个既得利益者知晓,难道,就不怕消息泄露吗?
“无所谓太公钓鱼,负命者上钩来。”
太主笑容逐渐勉强,无奈道:“锦衣卫、东厂、西厂呈上土地账本后,陛下绝对会让两厂一卫清丈国朝田亩。
这不是一人、十人、百人能完成的事,纵使两厂一卫缇骑、番子同使力,也很勉强。
锦衣卫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调动,怎么可能瞒得过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良儿你?
早晚都瞒不过,就是提前让良儿你知道也无妨,也趁机试探你我母子,是否与陛下同心同德?”
太主渐感疲倦。
出身皇家,再清楚不过旁人的嫉妒心有多重。
陛下突降圣眷,长子直接成了锦衣卫排得上号的人物。
锦衣卫内部,从缇骑,到指挥使,都是心怀不满的。
只不过,陛下圣意,锦衣卫无力阻止,也不敢阻止罢了。
牟斌不在乎长子泄露国朝土地的事,如果长子泄露,那就证明她和陛下并非同路人。
以陛下的神武,或许不会对她和长子怎么样,但锦衣卫,长子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如果长子不泄露,就代表她和长子,坚定站在了陛下立场,等新国策开启,长子必将受到整个皇族的唾弃。
况且。
牟斌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就是长子想去泄露消息,恐怕也不会容易。
冥冥之中。
她好似听到这附近有人在私语。
齐府内,必定存在着两厂一卫的密探,时刻监察着他们娘俩的一举一动。
“母亲,我该怎么办?”
“人啊,只要能活下去,就只能往前走,回到锦衣卫内,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太主平静道。
锦衣卫这么忙,长子怎么能这么早就放衙休息。
忽然间。
太主想到四弟,国朝兴王就藩前说过的一句话。
皇族的存在,本就是谋逆!
事到临头。
只希望一众藩王弟弟和侄儿能想的清了。
成化帝有十四子、六女。
其中。
成化帝皇长子夭折,悼恭太子朱祐极病逝于东宫,继位者是先皇。
作为成化帝长女,排在二十位皇子皇女第四位。
从先皇驾崩后,成化帝一脉,严格意义上是以她这位长姐为大。
本该照拂一二。
可大难临头,自己个儿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唉。
一声长叹后。
太主从书案上取过那部手抄好的增福增寿经,然后又从密室取出先皇赐地和齐家田地地契。
“来人,备轿!”
齐府外,胡同拐角处。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东厂督主黄锦和西厂督主孙洪,见轿子从身前经过,躬身行礼。
“哼!”
锦轿不停,往前走着,但传出了冷哼声。
牟指挥使、黄督主和孙督主直到轿子远去,方才起身。
“得,让太主给记恨上了。”
牟指挥使耸了耸肩道。
太主,和先皇性格相似,都是厚道人,就是被记恨上,也只是象征性骂几句,丢些面子的事。
锦衣卫本就人憎狗嫌的,没皮没脸,根本不在乎。
“齐良回锦衣卫上衙了,太主又去仁寿宫见太后了,咱们也该进宫面圣了。”
黄督主瞥了牟指挥使一眼,觉得这种试探很无趣。
在东厂内,只要是忠诚存疑,上至档头,下至番子,都会踢出厂卫。
哪像锦衣卫这么多弯弯道道。
“走吧!”
……
乾清宫。
朱厚照翻阅着土地账本,神情越发凝重。
太祖训,国朝藩王,永不赋税。
使得这一亿两千万亩土地,国朝四成的耕地,不仅没对江山社稷有任何益处,反倒成了一把沉重的枷锁,压在皇帝和万民身上。
但是。
太祖、太宗皇帝宗室的制度,又规定了皇族干什么的行,唯独不能干正事。
这样一来,皇族除了造娃,就没别的正经技能。
而经济来源就两个,一个是田地,一个是俸禄。
相较于那“微薄”的俸禄,那动辄上千顷的田地,才是皇族最大的经济来源。
一旦动了宗室田地,等同于在行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削藩!
自建文皇帝削藩,被太宗皇帝靖难清君后,皇位更迭数次,但无一皇帝再动过削藩的念头。
朱厚照努力思考别的破局之法,正史上,那延长大明国运的“一条鞭法”,和清廷的“摊丁入亩”,进入了思绪范围。
可很快,就被朱厚照给否决,“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只能延缓官员、勋戚兼并土地的速度,却不能遏制日益膨胀的国朝皇族。
执行这两道赋税制度,百姓手中的田地,依然在不断消失,无法完成对国朝的救赎。
要知道。
在太祖皇帝建立国朝之前,这汉家江山就进入了小冰河时期。
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
且随着时间推移,天象越来越反常。
整整持续五百年。
大明的心头之患。
不在那塞外鞑靼,而是在这乾清宫,在这群血亲和大臣们当中。
要想国朝稳固,撑过这小冰河时期,必须让天下百姓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
清丈田亩,还地于民。
这念头。
此一出现,就一发不可收拾。
或许。
国朝做不到像新种花家那般,免除农业税,但收归天下土地,然后均分于民,交定额公粮,却是可以做到的。
削藩,势在必行。
不过。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
在还地于民前,先把清丈田亩的事做了。
“去请阁老们入宫。”
朱厚照看着正襟危坐、神色肃穆的牟斌、黄锦、孙洪,想将此事交给两厂一卫,但沉吟良久,摇摇头道。
司礼监随堂太监毕云领命前往内阁。
而牟指挥使、黄督主和孙督主一愣,本想着这脏活、累活,又会落到两厂一卫身上。
没想到,砸内阁头上了。
陛下厚爱啊。
三人眼中泛泪,太感动了。
朱厚照见状,嘴角微微抽搐。
清丈田亩,还地于民国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实在不适合这群杀贼去做。
一,是与身份不相配,二,是容易引发别的幺蛾子。
不久后。
毕云去而复返,三位阁老一道而来。
“圣躬万福!”
“赐座!”
“谢陛下!”
三位阁老落座时,余光看了眼牟指挥使、黄督主和孙督主,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阁老,看看这个。”
朱厚照点点头,让毕云把国朝官员土地账本拿给了阁老们。
李东阳首辅代内阁接过,看到书封名,心脏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抓住了,胸闷,心悸。
刘健次辅和谢迁阁老探过头来,下意识地想撇过头去,又止住了动作。
龙目俯瞰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翻开。
“内阁首辅大臣,李东阳及族人,占湖广茶陵耕地两千顷!”
“内阁次辅大臣,刘健及族人,占河南耕地一千八百顷!”
“内阁群辅大臣,谢迁及族人,占两浙耕地两千五百顷!”
“……”
没再看下去。
李首辅合起账本,跪倒在地,悲声道:“陛下,臣及家族名下的田产是多了一些,但那都是诚实经营,勤勉致富所得!”
“臣等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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