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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常言一死皆成空,实则,很多事情始终存在着,不朽不灭,无始无终。
我是一名鬼卒,是轮回司主大人大人麾下的小卒子。
我们算得上是天地间最为低贱的生灵,只能于阴暗的地狱之中存活,永世不得解脱。
我的任务是在奈何桥畔巡查,这是个清闲的活儿,毕竟这儿除了偶尔有孤魂野鬼飘过,便再无其他,也不会有其他。
我常常愣愣地坐在奈何桥边,愣愣地看着孤寂的魂魄,孤寂地飘来。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有一天,轮回司主大人大人将我唤去,称我尽忠职守,因我已在奈何桥巡查了三百年,从未出过差池。
于是他封我做勾魂使,让我有机会前往人间瞧一瞧。
人间着实美妙啊,应有尽有,相较于那仅有阴森和黑暗的地狱来说,简直如同梦境一般。
可惜我每次前往人间都是夜半时分,而且都是去取他人的魂魄。
时日一长,我知道像我这般人的存在,不,应当说是鬼怪吧,是人类最惧怕、最憎恶的,只因我们一出现,就预示着人间生活的终结。
我只有苦笑,因为人类既信命,又畏命,顺带连我们也一并恨上了。
光阴总是飞逝而过,又一个百年匆匆流逝。
轮回司主大人大人告诉我,我已有四百年的修为,待我达到五百年修为时,我便能前往人间轮回,或者在地狱修行,进而成为一名神仙。
当时我极为高兴啊,高兴得笑了起来,这或许是我初次展露笑颜吧。
在场的黑无常大哥打趣我,说我笑得比鬼还恐怖。
我心想:我本就是鬼,而且黑无常笑得比我还恐怖,人要是见他笑,大半会被吓死。
在最后的这一百年里,我依旧尽心竭力地办好轮回司主大人大人交代给我的每一件事。
但我感觉这一百年比之前的四百年还要漫长,我多么盼望它能快些过去,到了那一日,我定要去轮回,去往人间……
2
有一天,我漫步在奈何桥畔,黑暗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我走上前去一瞧,原来是个女鬼正在那儿哭泣呢。
我便问她为何在此处逗留,她回答说自己不小心弄灭了照明轮回路的灯笼。
我这人心情好的时候是很乐意助鬼的,当时我心情不错,于是就说能领她去轮回司。
她抹了抹眼泪,冲我甜甜一笑:“多谢你。”
一瞬间,我的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心里乱极了……
我从未见过笑得这般迷人的鬼魂,只感觉自己的双腿都有些发软了……
到了轮回司,司主大人查看了她的记录后表示,她是枉死的,无法投胎转世,只能待在枉死城。
她顿时哭了起来,我也不禁心软了,询问司主大人能否让她去投胎。
司主大人大发雷霆,将我一顿痛骂,骂得我瑟瑟发抖,她也被吓得不敢再哭了。
我灰溜溜地带着她去枉死城报到,一路上我默默无言。
到了枉死城,我示意她进去,她点头之后,走进城中。
我静静地目送她离去,就在这时,她回头望向我,又说了声:“谢谢你。”
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门内,只留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诧异地发觉自己仍然念着她。
于是我时不时就会前往枉死城,悄悄去看看她。
我看到她常常一大早就匆忙奔向望乡台,在那儿待上一整天,而后哭着离开。
不知怎的,每次见她落泪,我也忍不住想哭……
那年清明,我找到了她的坟墓。
一抔黄土前,一盏水酒,三碟果品,有两个悲泣之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
我愣愣地望着那两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惆怅始终萦绕于我心中,我在那儿停留了许久,直至深夜。
饮了一杯人间的酒,酒质低劣且苦涩,心中却品不出是什么味道。
有一回,我无意中问白无常大哥,枉死的人怎样才能投胎。
他说需要因果。
我问何为因果。
他讲因果其实就是代价,若有人将投胎的机会让给没机会的人,那就能够投胎了。
他还说,这种机会,傻子都不会愿意让给别人的。
日子又过去了许久,轮回司主大人唤我过去,告诉我已修满五百年的修为。
还问我有何打算。
我说想要去投胎,轮回司主大人便问我想投身何处,我却说想让她去投胎。
司主大人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我,白无常更是惊愕得舌头都快掉到地上了。
司主大人对我讲,若我舍弃这五百年的修为,那就得重新去做个鬼卒。
我回应道:“我甘愿如此。”
说完,我平静地转身离开,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她离去那天,我悄悄望着她,直至她饮下孟婆汤,踏上转轮台。
渐渐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我再也按捺不住,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朝着远方眺望。
孟婆满脸诧异地看着我,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摆弄她的汤碗。
我再次成为了一名鬼卒,依旧负责巡逻。我每日都会前往奈何桥头张望。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与她再度相逢。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流逝,我每天都从桥边走过。
尽管心中早已不再抱有期待,可每当经过此地,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望去,想看看桥的那头是否会出现那个令我难以忘怀的身影。
每每如此,我都会暗自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在心里把自己数落几句。
然而,只要一走到这儿,我就会做出这种傻事。
我甚至还失魂落魄地跑到了枉死城,就想看看在望乡台上哭泣的那个魂灵是否还在。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有了悔意,后悔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后悔她走的时候我偷偷躲起来,没有看她最后一眼;后悔在她离开的那一刻……
这世间高兴的是有记忆,能留存世界的斑斓色彩;这世间悲哀的也是有记忆,它能记住世界的灰暗。
时间如同一位魔术师,将彩色与黑白交叠,又将其撕裂、抛洒……
只留下漫天飞舞的纸片,让我去追逐,去拼凑……
为了那些想要忘记的,为了那些无法忘记的,为了那些忘不掉的,所有的一切。
难相逢,易相别,又是琼楼花若雪……
许久之后,许久,许久……
那一天,我遇见了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在地狱中地位最为尊崇,是最为慈悲温和的。
地藏王菩萨那睿智的慧眼瞬间就洞悉了我心中长久以来郁积的迷惘与彷徨,他对我这个鬼魂竟有这般心事感到十分讶异。
他喟叹道:“尘世众生,早登彼岸。”
可我却怎么也理解不了他这话的含义。
我将心中积压的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儿倾诉给菩萨听。
菩萨问我:“何为缘分?”
我无法作答,菩萨又问我:“何为情愫?”
我全然不懂。
最后,菩萨问我:“你可有什么心愿?”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着求菩萨让我转世为人,求菩萨让我与她有一段尘世的缘分。
菩萨答应了,同意用我千年的修为换取一次与她同处一世为人的轮回。
最后,菩萨对我说:“万事皆缘,莫要强求。”
我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日,我转世为人了。
我家在本地是名门望族,我打出生起便是少爷。
渐渐的,我成人了,爱上了邻家的女子。
她家为我家做佣人,她自幼就在我家帮忙做事,小时候我们一同嬉戏,然而长大后却逐渐生分。
可我发现,自己对她的喜爱与日俱增。
并且我觉得,她或许也是喜欢我的吧。
在她年满18岁的时候,父母经不住我的央求,到她家去提亲了,她的家人当然是答应了。
那天我在她家门口遇见她,满心愉悦地想与她说句话,哪知道,我看到她的双眼中竟透着无尽的憎恶。
我的心瞬间就僵住了,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回了家。
隐隐约约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果不其然,在迎娶她的那天,她和邻村的一个男人私奔了。
我爹雷霆大怒,派很多家丁出去寻找,我也心烦意乱地跟着去了。
没多久就追上了他们,我惊愕、茫然、害怕,不知该讲些什么,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望着她。
她也看着我,那一双纯净的眼睛里仇恨的漩涡把我淹没了。
刹那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心猛地一揪。
“她恨我!!!”
我眼前一黑……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家丁告诉我她和邻村的小伙子一路奔逃,最后一起跳崖自尽了……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世间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时空都化为泡影……
曾经的美好在我手中变成了易碎的沙雕,被时光的洪流冲散,一点一点,消逝于风中。
风往哪里吹?
你不肯带我走,可你起码把我的心带走啊,请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在世界的尽头呐喊,无尽的呐喊。
黑暗终会降临,生命也会消逝,为何两颗相爱的心却不能相融,为何两颗相爱的心又不能交汇?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奈何桥头了,白无常就站在我的身旁。
等我缓过神来,白无常告诉我,在我昏迷后不久,我就已经死去了……
他还告诉我,那个殉情自尽的女子,正是当年我苦苦守候的人,现在她已去了枉死城……
我的脑海一片混乱,那些破碎的记忆纷纷涌来,我茫然无措……
白无常把我带到了地藏王菩萨跟前,菩萨面带微笑,却没有说话。
我禁不住向菩萨发问:“她为何会恨我呢?”
菩萨说,此乃因果。
我又问,因果是什么。
菩萨说道:“有缘便为因果,你曾给她一次轮回的机会,她则用半生来侍奉你,这便是因果,你给她轮回的机缘,是因为她因你而含冤死去,她因你而亡,是为了偿还你给予轮回的缘分,人们常说前生后世,其实并无先后之分,前生在此处,今世也在此处,有来有往,说到底却没有生与死的差别。”
我发现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遇见了一个特定的人,发生了一件特定的事。
似乎能够预见一个结果,可事实并不是如此,是我错了。
我错过了一千年的岁月,错过了两段原本可以幸福美满的人生。
我瞬间领悟了轮回的意义,人之所以会轮回,是因为有太多的过错,太多的悔恨,太多的期待,太多的失落,需要在来世弥补和找寻。
可是即便不停地轮回,身处那凝固的时空之中的人又怎能记起前生的过往,从而作为今生的指引呢?
轮回是佛的教义,是为了让迷失在苦海中的众生懂得回头是岸,可是执着的人又怎能领会佛的苦心,从而对尘世心生悔意呢。
起码,我没有悔恨。
最终,我领会了菩萨点化我的用意,可我依旧没有对菩萨的话作出回应,也不想去细究菩萨的话。
只因我体会过幸福,感受过悲伤;有过欢喜,有过痛苦;有过千年不朽的梦想,有过前世今生的缘分,拥有这所有的一切,我便已十分满足了。
我到底还是舍弃了继续轮回的机会,我甘愿永远活在我那已经持续了千年的梦境之中,永远做一个在奈何桥边独自守望的鬼卒。
因为,我深信终有一日,我能够再次与她相逢,那个永远如初的她……
3
人是有心的,会思量无数的事情,也会把许多事情抛诸脑后。
我不清楚地狱里的鬼是否有心。
时光天天流逝,我感觉自己变得冷漠,曾经的许多事,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那些曾让我心动、心伤、心痛的瞬间,我都渐渐淡忘了,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
忘却了很多事的头脑,需要新的东西来填充,于是,我开始细细思量当年菩萨所说的话,似乎也领悟了些许道理。
浮生皆苦,万相本无。
我相信菩萨所言不虚,可我实在是想不通,既然存在这纷繁的尘世,为何它又是虚无的呢?
既然是虚无的,又为何要用这花花世界来迷乱人的双眼呢?
神佛自是洞若观火的,可是凡夫俗子又怎能洞悉这表象背后的真相呢?
难道这是神佛故意用来捉弄人的手段吗?
好让人们在苦海之中不堪忍受而皈依佛国?
这般阴险狡诈的神佛,理应被打入地狱。
但我绝不相信神佛会愚弄世人,毕竟他们是极为慈悲的。
这一切的一切,该作何解释呢?
我沉浸于经卷之中,醉心于佛理,我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我还能记起些许在人间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实在是不忍回顾。
倘若我能明了其中的因果关系,我想,世间的苦痛也会慢慢消减。
历经了千年的迷惘与等待的我,想要去帮助那些和我一样迷惘的灵魂,一样痛苦的人,就如同自我解脱一般。
不知不觉地,我已在经卷里钻研了三百年。
轮回司主大人曾传唤我回去,说我已然参透大道,想让我担任他身旁的判官,我婉言拒绝了。
白无常更是惊得瞠目结舌,舌头差点掉到地上,说我定是看破了名利,已达到四大皆空的境界,即将飞升。
我只是默默不语,心里却暗想:我又不是佛门弟子,空什么空啊,什么看破名利,不过是自己内心迷茫罢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鬼对我变得格外客气,菩萨也常常邀我去听他讲经说法。
其实我也就懂个一星半点,即便懂了,也不觉得全然正确,因为我坚信天地之间定有冥冥中的真理存在。
那真理是什么呢?
我想就是让众生免受痛苦吧。
菩萨说要舍弃一切欲望,我却觉得毫无道理,没有欲望的生命要如何生存呢?
可我不敢说出口,只能唯唯诺诺,然后在经卷里拼命找寻答案。
我看了数不清的经书,有佛家的,也有道家的,都是一知半解,觉得虽有些道理,但并不是我所追寻的那种。
更让我困惑的是,菩萨每次问我禅机,我要么胡言乱语,要么闭口不言。
菩萨却总是面带微笑,我实在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又过了二百年,我都惊讶自己的耐心。
我还能诵读经书,虽心有旁骛,却也读得下去。
看来读经是有好处的,经未读完,却承蒙菩萨垂青,被传授了修炼法门,学了御气飞行、辟谷炼气、杀伐变幻之术等。
我不过是个小小鬼卒,本没资格学这些的,也不知学了有何用处。
但菩萨说,修习法力是除魔卫道的根本。
我不明白,佛法既然无边,为何还有邪魔外道。
菩萨说,有本性恶劣的人,不可教化。
我只得应承。
有一天,我在地府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孟婆之处。
孟婆正在打盹儿。
我上前叫醒了她,孟婆突然惊醒,慌张地左右查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口气。
我很诧异她为何如此紧张,她说,要是有鬼魂没喝她的茶汤就去投胎,那她可就犯下大错了。
我问她,为何都得喝了迷魂汤才能去投胎呢?
她说,这是为了让鬼魂的记忆不能世世连续,让他们每一世都有无法弥补的遗憾,等他们厌倦了痛苦折磨,就会放弃轮回,心向大道了。
我大为惊讶,这种做法在我看来,是欺骗,是故意折磨人。
我问道,难道尘世不好吗?
为何不让他们做人呢?
孟婆的脸色由惊讶转为惶恐,什么都没回答,就匆匆把我打发走了。
从孟婆那里回来后,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难以相信,这种对待众生的方式竟然是合理的,可它实实在在就是天条啊,这天条为何这般不公呢?
佛经讲众生平等,这意味着众生有权去选择自己憧憬的生活,即便有人对大道无心,那也是能够被理解的呀。
然而,让众生受尽折磨才使其回归大道,这分明就是个骗局。
不管是大道,还是红尘,宇宙万物既然自然产生,就必然有其存在的意义,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去逼迫、引诱他们心向大道呢?
带着疑惑,我又一次埋头于经卷之中,也不知道把经卷翻了多少回,只得到一个答案:心向大道才是正确的。
理由呢?
没有,也无需理由。
慢慢地,我也不再热衷于看经书了,只是一心去修炼那所谓的除魔卫道之法。
又过了五百年,地狱里发生了一件事。
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件小事,但在我眼里,却是足以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大事……
阎王座下的朱笔判官爱上了一位人间女子,竟私自逃往人间,这种事情在阴司也不少见。
地狱使者苦劝无果,十殿阎罗于是派遣阴司鬼军将其捉拿回来。
可他深陷情网不知悔改,一门心思要到人间去与那凡间女子相聚,甚至胆大包天地越狱而出。
最终还是再次被擒获,鬼军还取走了那女子的魂魄,将她永远囚禁在幽冥谷,让判官与她永生不得相见。
判官悲愤交加,大骂阴司诸神丧失人性,诸神闻言大怒,要将判官彻底消灭,让他永世不得轮回。
那一日,诛魂台上,判官被铁链紧紧捆绑,摄魂钩穿透了他的琵琶骨,此时的他除了那高大的身躯还在,已经被折磨得不成形。
我内心猛地一揪,悄悄看了一眼端坐在莲台上的地藏王菩萨,平日里温和慈悲的他此刻面无表情,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透着一丝冷意,我心中一寒,只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坠落……
无比慈悲的菩萨啊,您此刻心中难道已经没有了怜悯吗?
判官最终被五雷轰顶,化作了飞灰消失不见……
众鬼神都离开许久之后,我又悄悄返回诛魂台。
瞧着判官那残留的红袍碎块,心中满是无尽的悲凉。
就在这时,一股风卷来,一块素绢被风撩起,我赶忙伸手抓住。
怪了,地狱怎会有风呢?
刹那间,我想起了千年前的旧事,一颗泪珠滚落,在素绢上晕染开来,千年来积压的哀愁、离别、相思、悲苦又一次冲破重重心防涌上心间,就像素绢上的泪水一般在心头弥散。
只是当下的我并不知道,这颗莫名哀伤的泪滴是为判官而落?
是为她而淌?
是为相思而坠?
也或是为自己而流……
风依旧吹拂着诛魂台上破碎的布帛,地狱本是无风的呀,难道是判官的魂魄未散?
风愈吹愈大,吹动着我手中那块素绢,我似乎领会了风的意图,走下诛魂台,朝着幽冥谷的方向走去,回头之际,风已止,飘飘洒洒地落着判官红袍的碎片……
我此刻觉得,判官也许还在……
来到那被囚禁魂魄的牢房,那张憔悴不堪的面容仍能看出昔日的风姿,我不禁轻叹。
我没想到鬼魂也会因相思而哀愁,因离别而忧伤,因情侣离散而萎靡。
我将那块素绢递给那个女鬼后,便转身离开了牢房,我不想听到哭声。
走了一段行程,我没听到哭泣声,我狠下心来,猛地化作一缕清风,飘离了地谷。
那一天,我知道了情之所指,令人存亡相依。
那一天,我厌弃了地狱那迷乱的无尽深壑。
那一天,我不再求索佛经的至理。
那一天,我告别了地狱。
那一天,我又重返人间。
我背离了地府与大道,我要去人间探寻真正的大道。
在闯出鬼门关的那一刹那,我回头望了一眼束缚我两千年的地府。
“待我悟得真正的道理,我自会回来!”
我心想:到了那个时候,便不会再彷徨,再苦痛……
4
天刚有些微亮,群山依旧被阴云所覆,我毫无方向地在云雾间飘荡。
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情绪,既平静又慌乱,既坚决又踌躇。
此番离去或许便是永别了,这种悄然涌上心头的感觉,让我深陷于无尽的迷茫与孤独之中。
离开其实很简单,无需道别,不必挥手,可一旦离开了,就像浮萍在风雨中飘摇那般凄凉,这是让人永生难忘的时刻。
鸟儿飞倦了知道回巢,枯叶飘落也会归根,到了此刻,我才真正懂得那些客死他乡的游子,即便人生已尽、万事皆休,也要让他人把自己的骸骨千里迢迢送回家乡的那种郁郁情怀。
我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也许万年。
万年之久,久到我都无法想象,但总有终结之时,只是不知到了那一天,是否会有人将我的尸骨带回今日我决然离去的这个地方。
站在阳光之下的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爽,一束束阳光把点点热力注入我的心房,明亮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我的身躯,如同薄纱一般几近透明。
原本鬼魂是禁受不住阳光的,多亏当初菩萨传我修炼之道,我才得以享受自然的恩泽。
我不禁想起了菩萨,在我心中他便是和蔼的长者,我崇敬他,热爱他。
可是,我几乎同时又想起了判官那满是绝望,毫无生气就像枯木般的面容,那邋遢的破旧似败絮的片片衣角,还有那时菩萨冷若冰霜的面容,那幽深似渊的眼眸……
我不晓得那时为何会对菩萨有那么一丝的怨念,也不明白会对判官有如此多的愤懑。
忘不掉平日里慈祥若父的菩萨的笑容。
忘不掉雷劫降临时判官呆滞的眼神。
忘不掉地府深处那孤魂悲切的哀号。
脑海里杂乱无章,好似有好多人在争吵,拽着我往这边,扯着我往那边……
我着实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方,该走向哪一方。
我愣愣地立在街头,望着来来去去的路人,个个都是脚步匆匆,匆促地来,匆促地走。
我特别羡慕他们,他们清楚自己的去处,可我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也没有有人告知我,我的方向在哪。
世间的时光过得好快啊,眨眼间,太阳耗尽了自身的光芒,天色即将暗下来,周围的行人也变少了,偶尔有一个匆匆走过的,脸上都带着那种归心似箭的神情。
家,多美妙啊。
家里的妻子或许已经备好了饭菜,等候外出的丈夫归来团聚,孩子们或许正盼着出门的父亲带回他们心仪的零食、玩具……
而路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或许都念着家中可口的饭菜、温柔的爱人以及纯真的孩子,还有到家那一刻孩子扑入怀中、爱人浅笑盈盈的无尽温馨……
家,我没有家,也不晓得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忽然间,我忆起了千年之前我刚入轮回时的那个家,家中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她……
我就像快要溺死之人抓到了一块木板,夜行之人瞧见了一点光亮,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我要回家!”
当夜幕即将完全笼罩大地,我化为一缕风,朝着远方疾飞而去,远方啊,是我阔别千年的家。
还隐约记得家乡的方位,应该就在山的那一头吧。
我变回原形,漫步在山路上。
四周绿树成荫,鸟儿叽叽喳喳,野花的芬芳让我感受到人间的烟火气。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可真是一种幸运呢,我暗暗思忖。
我又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出当年在这尘世中的零碎记忆,春花绽放、秋月高悬、杜鹃啼鸣的夏天,白雪皑皑更添寒意的冬季。
故园屋前的桃花,在我归来之际是否还如往昔般盛开?
村口池塘边老柳树下是否仍有玩耍的孩童?
街上那飘着香气的酒馆是否还像过去那般热闹?
曾经住过的老屋是否依旧能够遮风挡雨?
曾经的青梅竹马是否又一次轮回至此?
想着想着,我的脚步愈发迟缓起来,临近故乡却心生怯意,阔别了千年之久,故乡啊,是否还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呢?
越来越近,我的内心就越难以平静,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梳理。在这种慌乱之中,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曾经的故土。
记忆里故乡的模样几乎消失殆尽,到处都透着陌生,陌生的巷陌,陌生的草木,还有始终陌生的脸孔。
可一切又好像极为熟悉,巷陌的砖石仍保留着往昔的色泽,草木的形态依旧是旧时的婀娜,那些面孔仿佛似曾相识,只是不知该从何处谈起。
寻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许久以前的家,那个我曾经居住过的所在,我曾经和亲人一同生活的地方。
旧宅已然不复存在,此处已化作一片杏花林,唯有林中茕茕孑立的那座破损的石凳让我知道,这儿,便是我的家,许久以前的家,不复存在的家。
正房里似乎传来母亲喊我用餐的呼唤,书斋里好像又传来父亲嗔怪我贪玩的训斥。
西墙小院,墙头上似乎还长着些许绿草,那是什么声响?
显然是她隔着墙叫我,让我为她采一朵杏花,逮一只小虫……
亲人、儿时伙伴都已消散。
夜晚,我拎着一壶酒,在老树下,同老树聊了一宿的天。
我跟它讲我的过往,跟它讲我的前世,跟它讲我的双亲,跟它讲我的懵懂,跟它讲我的哀愁,跟它讲我的无助,跟它讲我的期许,跟它讲我的彷徨……
最后我在老树边堆了三堆土,让它们成为我父母、爱人的墓,拿剩下的酒,祭拜他们消逝的魂灵。
我打算在家乡安顿下来,自离开地府之后,我穷困潦倒,再也不想远行,我渴望有个归宿,这里既然是我前世的故乡,那也就是我今生的故乡。
我原本打算在杏花林长住,然而杏花林就在村边,在地府里形成的孤僻使我难以与邻里融洽相处,邻居都认为我很怪异而躲得远远的,我很伤心,我想和他们一样地生活,却不知道从何做起。
于是我索性搬到了村外的山中,给自己搭了一座木屋。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时光匆匆流逝,我也慢慢适应了尘世的生活。
我开垦了几亩薄田,打理出两块菜地,还饲养了几只鸡鸭。
生活虽说贫寒,可相较于地府那阴沉沉的日子,我感到十分惬意。
有时也会下山去,卖掉自家种的菜和养的鸡鸭,再到相熟的小店里喝上几杯酒。
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是鬼,遗忘了自己所追寻的大道,仿佛自己就是个人,是个闲适的凡人了。
某一天,原本安宁的山中来了一位不请自来之人。
那天,我刚喂完鸡鸭,打算歇一会儿,喝壶茶。
一个道士来到我门前,想要化缘。
我便把一些饭菜和茶水递给他。
他伸手接饭菜时,脸色却骤变,变得极为难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随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跑。
我觉得很是诧异,却没料到一场灾祸竟无端降临。
次日晌午,我还没吃饭,就瞧见那道士带了一大群人跑来,有道士,有和尚,还有众多村民。
他们一见到我就显得十分紧张,接着缓缓围拢过来。
那些和尚不停地念经,念的内容我听不明白。
那些道士四处乱扔符纸,拿着铃铛乱晃,一时间弄得我这院子里鸡飞狗跳,菜地也被他们踩得一片狼藉。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冲上前去质问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哪知道那道士把一盆黑乎乎的东西朝我泼来,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原来是血!
我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抡起胳膊就是一拳。
那道士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打得飞出好几丈远,口中鲜血直喷,瘫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才反应过来,我这修炼千年的功力哪是凡人能够经受得住的呀,还好我没使多大劲儿,不然那道士肯定性命不保了。
就在这个时候,其他人开始乱哄哄地叫嚷起来。
一个道士破口大骂:“好你个恶鬼!居然不怕黑狗血!”
我心里一慌,赶忙反驳道:“你在那儿瞎说什么呢!我根本就不是恶鬼!我是……我是……”
话到嘴边,我突然懵住了,我就是鬼啊!
那道士又喊道:“你这个恶鬼,不在地狱好好待着,跑到人间来为非作歹!绝不能饶你!”
我被激怒了,我什么时候害人了!
我怒吼道:“我没有害人!”
道士也大喊:“恶鬼不害人,那跑到人间来干什么!还敢嘴硬!”
我心里满是愤懑,我不过是想在自己的故土生活,想要有个安身之所。
这难道也有错吗?
谁规定鬼就不能到人间来了?
我没有害人,从来都没有。
我只是想在这儿生存下去罢了!
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那道士的叫骂声更是让我难以控制自己。
念经的声音、铃铛的响声,还有四处乱飞的符纸,那些砸在我身上的破铜烂铁更是让我心烦意乱。
我体内潜藏的力量猛然爆发,我抬头向着天空疯狂嘶吼,一股阴气从我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迅速化成一团青色的云雾,接着又变成猛烈的旋风,一时间飞沙走石。
茅屋被吹倒了,菜地里的菜全被吹得稀烂,树木也被连根拔起。
几个和尚道士被风卷走了,剩下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慌忙逃下山去……
第二天,我进城打算买些材料来修补房屋。
哪晓得刚一进城,见到我的人都面露惧色,仓皇逃窜。
众人惊慌不已,就连衙门的兵丁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发生了何事,直到我走进相熟的老王的包子铺想要吃点东西时,才恍然大悟。
老李瞧见我进来,吓得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说:“别过来,别过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果真是鬼?”
我的脑袋瞬间“嗡”的一下,我懂了,全都懂了。
人啊,是没法接纳鬼的,更不可能让鬼与他们共处人间。
我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何种感受,是哀伤,是恼怒,还是无助。
我转身走出老李的铺子,望着空无一人、一片狼藉的街道。
我想怒吼,想嘶喊,想哭诉……
我在空落落的茶馆里拿了一壶茶,放下几枚铜板,头也不回地走出城去。
在杏花林里,我一口气喝了半壶茶,将剩下的半壶倒在地上。
原本打算在今年杏花茂盛的时候给他们立个真正的碑,可是立了又有何用呢,反正我是无法再在此地停留了。
原本以为这里是自己的故乡,可这里已经不是了,千年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岁月变迁,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人间也是这般冷酷,熟悉的友人,就因为你不是他的同类而轻易抛弃你,曾经擦肩而过的路人也要避开你,好像你是猛兽,是灾祸……
这一回我没有了眼泪,可是心中的绞痛是如此强烈,疼得我难以喘息……
“当啷”
空空的茶壶摔碎在地上,就如同我破碎的住所,破碎的憧憬。
5
在人间的时光,我就似一片飘于浊流里的落叶,茫然不知所措,尘世的洪流将我卷走,我欲挣扎,却没了气力,更不知从何抗拒。
我不知自己的归宿在何处,只能默默看着云卷云舒,任由浮沉。
我是鬼,人类最厌恶的存在,不管我怀着怎样的期待去渴求温暖,却始终得不到一颗温柔的心,只因我是鬼。
渐渐地我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白日里,我藏在偏僻的地方,悄悄窥视人间百态,夜晚时,我潜入人群,去感受俗世的欢乐。
我忽然变得有些焦躁,我厌恶清晨与阳光。
清晨的清冷和朝阳的暖意让我的肌肤产生异样的感觉,外界些许的燥热悄然渗进凉的皮肤之下,使我感到一阵极细微的酥麻与疼痛。
肌肤上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爬动,想挠痒却不知如何是好。
情绪也越发烦闷……
又熬过了一个烂醉如泥的长夜。
对旁人而言,新的一天才刚刚起步,于我,惬意的时光结束了。
我不禁痛恨起这个世界,还有世间所有的神灵。
我钟情黑夜,因为我是鬼,在静谧的氛围里,我的心安宁了,漆黑的夜色遮蔽了我不愿示人的一切。
在黑暗中我释放了自己,此时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我不必在乎周遭,不必再对周围的事物念念不忘,哪怕身旁潜藏着暗夜的幽灵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与它一样,属于黑暗……
我很孤寂。
我盼望被靠近,盼望被关怀。
期望有个人陪着我,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伴左右。
那,会是多么美妙的日子啊。
可现实很残酷,我很少有机会同别人说说话,唠唠嗑。
偶尔,我瞧见一个生命的曙光,却只是匆匆一瞥。
渐渐地,我开始恼怒,开始埋怨。
最终,我依旧没有得到上苍的垂怜,或许上天已经舍弃了我,要我于黑暗中生存。
灯火初明的时候,人们就像蚁穴中的蚂蚁一般喧闹,我渴望体会喧闹的畅快,然而我仿佛与他人处在不同的维度,彼此虽能瞧见,但永远无法触碰。
春往春回,秋临秋别。
春光下萌生的幼芽,长成了盛夏时挺拔的叶,在秋风中奏响离别的歌,于冬雪里化为腐朽的泥,而后又神奇地重现于枝梢,仍旧满是润润的绿。
草木都饱含勃勃的生机,有存也有亡,有始有终,今朝之来者乃昨日之逝者。
我虽是一缕孤魂,可我已然历经两千载岁月,也曾修行大道。
我已逃出地府,回是回不去了,并且我也不愿回去,我既已踏入这万丈人间,就要做一个在人间生存的“人”,不再做一个只能在阴曹度日的“鬼”。
我四处飘荡,浪迹天涯,我要重新给自己寻一处所在,安身立命。
我要为自己觅一个侣,相伴到老。
不记得目睹过多少回大雁北归,不记得瞧见了多少次雏鸟离巢。
看淡了脚下的漫漫征途,看淡了身旁的朦胧翠影。天地之间唯我一人独行……
那年秋初。
塞北的景致和中原江南相比着实大为不同,天空高远,云朵淡薄,视野开阔无垠。
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毫无目的地漫步于草原之上,遥望着雄浑的山,山脉在阳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草原上不见道路,仅有偶然路过的牧民驱赶着大群的牛羊。
我很想跟牧民们打个招呼,同他们唠上几句,可又担心他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心中满是踌躇。
只能眼睁睁看着牧民们赶着牛羊渐行渐远。
有一天,我蹲在一个小草坡上,愣愣地望着天边飘动的云彩。
云彩千变万化,时而化作一座山峰,时而变作一顶毡帽,时而又成了一匹骏马,一只绵羊……绵羊?
我忽然发觉,不知何时,一群正在吃草的绵羊跑到了我身旁,羊儿十分可爱,只是低着头默默吃草……
我把一只小羊羔抱在怀里,轻抚着柔软的羊毛,就在这时,一只牧羊犬朝我奔来,它停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瞧着它。
过了片刻,牧羊犬慵懒地在我身边卧了下来,我伸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它用鼻子嗅着我的衣裳,还用舌头舔我的手。
一个身影朝着我跑来,是个人,我不禁紧张起来,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
那人已经来到我跟前,那只牧羊犬站起身来,亲昵地用脑袋蹭那人的腿,不停地摇晃着尾巴。
那人仔细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是个女孩,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变得忐忑不安,害怕被人当作小偷,担心惹人厌烦,害怕与人交谈。
我傻愣愣地朝女孩笑了笑,却因为更加紧张,双手紧紧抱着小羊不肯松开。
女孩蹲下身来,从我手中接过小羊,抱在怀里。
接着对我说,你是不是饿了呀?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女孩朝着山坡下走去,见我呆呆地没有反应,于是回过头来说:“跟我走啊!”
然后露出明媚的笑容……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笑容,不!我见过,我见过……
我的思绪飘回到千年之前,在奈何桥畔,那无比灿烂的笑容……
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难道是她?”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只是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跟着她而去。
山坡下有一座蒙古包,我在外面徘徊,拿不准是否该进去。
她挑开门帘,又朝着我笑了笑,随后向我挥了挥手。
蒙古包里的火盆上正煮着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羊肉,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示意我坐下,她笑盈盈地递过来一碗马奶酒。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清楚该做些什么,总之他们给我什么我便吃什么。
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那女孩名叫乌兰,魁梧的男子是她的父亲。
我吃着羊肉,喝着马奶酒,她父亲看着我开怀大笑,她则对着我悄悄笑,我也跟着傻笑着。
吃喝完后,我擦了擦嘴,这时,乌兰似笑非笑却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吃了我的东西,就得做我的仆人,这是草原的规矩!”
我又一次惊得不知所措,可瞧着她那认真的模样,我只能点头。
这时她却发出一串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她父亲也再次发出爽朗的笑声,只有我坐在那儿,依旧瞠目结舌。
她父亲问我:“你是哪里人啊?”
我迷茫地摇了摇头。
他又问我:“你多大了?”
我可不敢说自己其实已经两千多岁了,于是,我又懵懂地摇了摇头。
她父亲小声嘟囔了一句:“不会是个傻子吧?”
她却一直在偷着笑,然后对她父亲说:“这人怪有趣的,把他留下来吧!”
她父亲审视着我,没有吭声。
我看向她,从她澄澈的眼眸里,我仿佛看到了往昔的岁月,往昔的离别,往昔的思念,往昔的哀伤,往昔的种种……
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把头叩在地上,哀求他:“求您让我留下来吧,哪怕做您的仆人也行,求您了。”
我是真心祈求,就像当年求菩萨那般。
父女俩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不过看到我诚挚的面容、泪水,还有那真切的祈求口吻,他们脸上流露出怜悯与同情。
最终她父亲同意把我留下。
我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喜悦,我偷偷瞅着她,想知道她的心思,她的眼眸依旧那么清澈,可在她心底深处,似乎藏着几分疑惑。
我不敢再看她,我记忆的洪流里浮现出过去那双对我充满怨愤的眼睛,我害怕那种眼神,我怕再看到那样的眼神。
我害怕命运……
我暗自想:不管她怎么看我,我这一辈子,就做她一辈子的仆人吧,哪怕我是个奴仆,但只要能在一起,能看到她,就足够了……
从那刻起,我便在此处住了下来,每日与她相伴,一同骑马放牧。
时光缓缓流逝,我每日都在祈祷,祈愿她永远喜乐,祈愿她永远不会厌弃我,能让我永远追随她,永远做她的仆从。
尽管她从未将我视作仆从,可我是一个鬼,一个只能为仆的鬼。
我曾听闻一个传说,说是那些山石草木有了灵智后,一心想要成为人,后来果真化作人形。
我虽已有人的模样,但依旧日日盼着能真正做人,不知有多少回午夜梦醒,我已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如此过了数载,她逐渐长大,我每次望着她的时候,都会陷入痴迷,不过我一直克制着自己对她的喜爱,对她的向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前世刻骨铭心的幻梦,忘不了那个因我一厢情愿而决然死去的人那满含怨恨的双眼。
“生怕深情辜负佳人”我懂这个道理。
我甘愿做一棵供她乘凉的树,甘愿做一匹供她驱策的马,甘愿做一把为她防身的匕首,甘愿做一壶她喜爱的奶茶。
我也不愿再向她吐露心中的爱慕,幻想将她拥入怀中。
我已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有这样的福分,不愿再去揣测自己是否与她有缘,倘若美好的梦因为我而再次破碎,我将永远无法释怀。
后来,她的父亲故去了,临终前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个部落的一位青年。
迎亲那天,她盛装打扮,美得动人心魄。
我失魂般地望着她,若她是我的新娘,若她是我的新娘……
我只感到自己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被无尽的黑暗所吞噬,仿佛一切都已结束。
愣愣地看着她,她是那般耀眼,在那绚烂的光芒里,我看到了一双碧波荡漾的眼睛,眼中满是无尽的疑惑,我读不懂那眼神的含义,因为其中蕴含的话语实在太多太多。
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觉得心已被掏空,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深夜之中,竟未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觉得人生充满了无奈,不敢去揣摩他人的心思,害怕一旦去猜,一切就都结束了。
到了最后我才明白,其实自己早该去把握的,可是,我又怎会知道呢?
分别的时候,总有千言万语难以启齿。
该离去的终究会离去,你走后的日子,风会吹散你残留的气息,日月会带走你往昔的点滴,白云会抹去你旧日的痕迹,星辰会遮蔽你最后挥手的瞬间。
我会永远铭记那时的你,如同初见时一般。
突然,一只手掀开了帐篷的门帘,皎洁的月光瞬间涌进帐篷,帐篷里是满心惶恐的我,帐篷外,是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脸!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走进帐篷,慢慢坐在我身旁。
我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搂着她的被子,顿时羞惭不已,不知该如何辩解。
我一抬头,瞧见她正注视着我,就像当年在山岗上看着我那般。
我喉咙像是被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她缓缓靠过来,轻轻取过我手中的被子,柔声对我说:“抱我……”
我没法抵抗,不愿抵抗,也抵抗不了,一双哆嗦的手慢慢环住了她的纤腰。
她猛地扑进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我用力抱住她,她也紧紧抱住我,用力攥着我的手,我们都泪流满面。
我们相拥许久,直至泪水干涸。
就在那天夜里,她成了我的妻子。
我满心欢喜,无比幸福,仿佛千年的轮回中我终于寻得了所求之物,晦暗的命运已经远去,我想此时此刻,地府恐怕也被阳光照耀着吧。
我不由得感激上苍,感恩他们的仁慈,脱离了无边苦海的我诚挚地祈愿。
我们在一个遥远的草原上安了家,日子过得幸福美满,那是一种平淡如水的幸福。
我们依旧像年少时一样,一同骑马、放羊。
夜里,她依偎在我怀里,喃喃地诉说着心底的事儿。
我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然后她就恼怒地掐醒我,接着又絮絮地讲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永远……
欢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命运似乎故意捉弄我们,给你些许甜头,然后让你承受无尽的伤痛……
他病了,身体变得衰弱,各种药物都不见效,他的身体日益孱弱。
我想尽了办法,甚至冒犯了蓬莱仙岛的守卫,偷来了灵芝仙草。
可他仍旧没有起色。
我瞧着他日益消瘦而惨白的脸庞,望着他满含眷恋的黑眸,不禁流下泪来。
他惨然一笑:“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很美好,我不后悔……”
就在这一瞬间,我猛地醒悟了!
我是一个鬼,一个摄取人类元气的鬼啊!
是我害了他,我是个害人的鬼啊!
我呜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地攥着我的手,泪水模糊了我们的双眼……
他的手缓缓从我的手上滑落,我脑海一片空白,只听见他最后的遗言:“别抛下我……”
哀愁填满了我的身躯,不断地蔓延,最后倾泻而出,化为遮天的浓雾,笼罩了山林……
浓雾中的我擦干了最后一滴泪,落寞地行于浩浩天地间。
宿命,因缘,深情,眷恋,悲恸,怅惘在这一刻变成了彗星,掠过苍穹,默默没入无尽的黑暗。
我知道他又因我而死,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们曾经拥有过幸福,相惜相伴,生死相依,一同依偎的岁月里不会害怕离别。
我要再等他,等他再度轮回,我坚信当我归来之时,肯定能找到与他相守的途径。
我相信,终有一日,她也会归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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