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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鳞图册入手。
刘次辅直接翻到最后页。
八十九万七千六百五十四亩新田。
其中。
报国寺,新增三万亩良田。
护国寺,新增两万亩良田。
妙应寺,新增一万亩良田。
京师内外其余佛门大寺五十三家,也各新增一万亩。
余下三十万亩良田,被七百八十处小寺院庵堂瓜分。
颇有佛门大兴之象。
在尾处宛平县衙标注,皆由缘人敬献佛祖。
这“缘人”,不难猜,或者,不用猜,人已经来了。
哒!
哒!
哒!
马蹄践踏大地。
并不沉闷,反而能让人感到轻快之意。
这马儿,纵然不是千里马,恐怕也是宝马良驹。
定国公徐光祚,成国公朱辅,保国公朱晖联袂纵马而来。
马背上。
三位国公面露凶性,高高扬起马鞭,催动着胯下马驹不断加快速度,就是即将到达人前,也丝毫不放慢速度。
一副要撞死挡在前路人儿的架势。
刘次辅抬起头,看着三位国公,没有愤怒,只有无尽失望。
想当初。
第一代定国公、成国公、保国公,为国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么后代变成这样了呢?
猖狂,无知。
施展些小聪明,还迫不及待在人前炫耀。
正应了那句老话,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
定国公府,成国公府和保国公府,怕是要止于这一代了。
果然。
三位国公没有胆子冲撞国朝内阁次辅大臣,还是手持天子剑的内阁次辅大人。
这是谋逆。
察查侵占田地需要证据,但谋逆,只需要花名册。
计策不成,只能狠狠地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吁!”
马术是高超,但驾驭的人儿,和那马儿,却是少不了疲累和难受。
人,马儿,立在原地,微微喘着粗气,在这时节,吐气成雾,眉毛、长髯沾染不少水珠。
“刘次辅,清丈田亩进展如何?”
定国公徐光祚高坐马背,俯瞰笑道。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田地捐给佛祖。
那是化外之地,有从太祖时期的铁律,不必缴纳税赋。
纵使清丈田亩又如何?
“没想到,国公们还敬神礼佛呢?”
刘次辅冷笑反问道。
定国公府、成国公府和保国公府,是京畿人尽皆知的首恶之地。
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无恶不作。
可以说。
和人沾边的事,根本不做。
这样的大恶人,会去敬神礼佛,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简直是笑话。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佛,先灭的,就是这三个国公府。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定国公笑容一滞,僵硬道。
敬神礼佛?
能增添国公府的金银吗?能增添国公府的威势吗?
全都不能!
信个屁!
与满京之地的寺庙结缘,是花了大价钱的,不能想,一想就肉疼。
这该死的清丈田亩国策。
“本阁老原以为,国公们不惜一切献礼佛门,是真的见到神佛,有神佛庇佑,才敬尔等三尺。”
刘次辅操起天子剑,头微仰,厉声道:“既然没有,就凭尔等勋戚之身,就敢在天子剑面前,在本阁老面前,拒马回话,还不给本阁老滚下马来!”
被天子剑指着。
定国公心惊肉跳,连忙翻身下马。
成国公和保国公倒是知趣,未等天子剑转向,便下了马背。
“定国公,你以为你是国朝的勋戚,本阁老就奈何不了你,你以为你可以随随便便地把侵占百姓的田地,捐入佛门之中,而不受到惩罚?”
刘次辅手持天子剑,欺身至国公们面前,不依不饶道:“在临行前,陛下授我天子剑,准予我便宜行事,我想,就凭这四个字,我就能斩了你!”
天子剑架于肩上。
定国公方寸大乱,感受到那剑背下压之力,身体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请刘次辅恕罪!”
成国公、保国公单膝跪地,求情道。
此行。
原是为了炫耀国公府智慧而来,要是炫耀不成,反被天子剑砍了,就是有冤也没地哭去。
“尔等身为国朝勋戚,身为国朝公卿,本应该守土保家、卫护百姓、免遭荼毒,然,尔等这般恶贼,为了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既拿着朝廷给你们的俸禄,也受着百姓给你们的尊崇,竟然丧尽天良,灭绝人性,靠着先祖风光,巧取豪夺我治下良民田地。”
刘次辅杀意凛然,继续道:“以穷苦百姓的田地奢靡享乐,真是禽兽不如,歹毒至极!
尔等做这样无耻卑劣的勾当,以为能掩天下人之耳吗?
倘若不把尔等这班人面兽心的畜牲,得到应有的惩处,我还有何脸面去清丈国朝田地,有何面目对皇帝信任所托?”
天子剑贴上脖颈,破入肉皮,一丝鲜红的血液在剑锋上炸裂开来。
这是要杀人!
定国公丝毫不敢动弹,望着刘次辅的眼中,充满了求饶和祈求。
“请次辅大人饶命!”
成国公、保国公见状,大惊失色道。
虽然之前对内阁次辅大人的“坏脾气”有所耳闻,也在内阁阁房受过教训,但怎么也没想过有人得到天子剑后,会拎着剑砍人。
这还是文人吗?
比武官还暴躁!
如若渡过这一劫,绝不在拎着天子剑的刘次辅面前蹦哒。
“剑下留人!”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到来,以绣春刀刀背绕过天子剑,借着力,送天子剑回入鞘中。
东厂督主黄锦,西厂督主孙洪,随同而来,扶起三位身体瘫软的国公,送上马背。
许是连马驹儿都受到惊吓,迟迟没有动作,黄督主嘴角抽搐,用剑划破了马屁股。
马驹儿受痛,嘶叫了两声,跌跌撞撞跑了。
与来时的无限风光不同,去时,慌不择路的逃跑。
狼狈、可笑。
“次辅大人,国公都有历代先皇敕书护体,有历代先皇与国同休圣言,不可轻言杀戮。”
牟指挥使解释道。
在解救定国公时,他对上了刘次辅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是感受到这位爷,真的想杀人。
国朝建立一百五十载,不是没有国公被杀,但是,不能以这种方式被杀。
太不体面了。
“先皇敕书?先皇圣言?”
刘次辅盯着牟指挥使,呵笑道:“国公之礼,是太祖皇帝制下的。
当初与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那帮功臣,哪个没得到太祖皇帝的敕书,哪个没得到太祖皇帝的圣言?
但古往今来,有哪个朝代,比国朝开国功臣死伤还重?
九个国公,二十多个侯,四万多人被株连,那时,怎不见敕书?怎不见圣言?
我代陛下清丈天下田地,却被国公府以小聪明捉弄,定国公,有取死之道!”
言罢。
刘次辅冷哼一声,逐渐收敛了杀意。
拿历代先皇压他,找错法子了。
“次辅大人,我们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国公府小聪明的事。”
黄督主见牟指挥使被训斥,尴尬站在原地,只得出面打圆场道:“京畿之地的国公府,诸多侯府,整个勋戚,已与佛门达成约定。
这些捐献的土地,会在清丈田亩后,与佛门三七分账。”
勋戚三,佛门七。
刘次辅谓然一叹,佛门,当真是不同了。
根据翰林院国史记载,以前,只有勋戚强霸侵占寺庙之田,哪有佛门夺勋戚之田。
勋戚们也不亏,这些田地,本就是巧取豪夺而来,与佛门三七分账,虽说是肉疼,但总比清丈出来,被御史言官参奏,被陛下问罪要好。
大明律。
天下僧道的田土,法不许买,僧穷寺穷;常住田土,法不许卖。
僧道土地,不准买卖。
想必佛门是借着这条律法,从勋戚身上,撕咬下一大口肉。
不过。
佛门下口这么重,就不怕勋戚事后报复吗?
“次辅大人,近来仁寿宫信佛,报国寺的了然大法师,护国寺的空思大法师,佛法高深,受到了太后娘娘诏见。”
察觉到刘次辅的目光,孙督主出言解疑道。
刘次辅恍然,不是不怕勋戚报复,而是佛门攀上了新的高枝。
国朝圣母皇太后娘娘。
报国寺,护国寺,难怪能在八百四十余处寺庙中,分润到更多田地。
只是。
佛门凭什么觉得,有着仁寿宫的照拂,就敢在国朝境内肆无忌惮了呢?
“牟指挥使!”
“下官在。”
牟指挥使听到刘次辅的呼唤,心跳加速应道。
锦衣卫。
隶属于朝廷衙门。
当然。
并不对朝廷负责,基本只对皇帝负责。
可在彼此称呼上,依然沿用着官场中的身份尊卑。
“陛下知晓太后娘娘诏见佛门大法师的事吗?”
刘次辅询问道。
在寿宁侯府事后,陛下降下圣旨,对仁寿宫进行诸多限制。
其中,除太主之外,外人寻常不得见太后,就是其一。
“不知!”
牟指挥使愣了愣道。
也是回想起那道圣旨,但那是圣母皇太后,诏见佛门大法师诵经,谁敢阻拦,谁又敢说什么?
“烦请将此事呈奏陛下。”
刘次辅暗道果然,点点头道。
此奏呈于陛下,以陛下的心性,想必会对仁寿宫加强警备,不会再让太后娘娘与佛门再有接触。
没了仁寿宫的庇佑,佛门,大兴之象就会戛然而止。
可是。
就这么放过佛门,未免显得朝廷太过怯弱了。
国策之下,佛门竟想着趁机敛财,不让这些光头连本带利吐出来,就算化外之人拉的干净。
“取纸笔来。”
刘次辅吩咐属官取来纸笔,然后,挥毫间写下一道奏疏。
牟指挥使凑过来瞅了两眼,顿感寒毛炸起。
复太祖皇帝僧道之制。
严格意义上,这不是一道合格奏疏,文中,仅仅是旧事重提。
国朝太祖有训。
凡僧道,府不得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
民年非四十以上,女年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
凡收入幼童者,其院主持,杖毙!
之后。
牟指挥使没再看下去,也知道刘次辅书写的内容,不外乎劝谏陛下恢复太祖皇帝时期的一些僧道律法。
在国朝,想出家,朝廷是有要求的。
每三年,按照禅、讲、教的划分,发一次度牒,这便是给度制。
朝廷严格限制各地方僧道总数,谁可以出家,怎样的资格可以领到度牒,都有严格要求。
尤其是那些年龄不符合者,不可以出家,小沙弥固然令人喜爱,可幼童哪里懂得出家这生死大事。
因此,如有收养幼童为僧者,寺院主持就是死罪。
即便年龄要符合,也得先精通佛教经典,在通过朝廷严格考试之后,才能取得出家人度牒。
国朝僧道之所以会在近些年激增,主要在于成化皇帝时期,天灾人祸过多。
成化皇帝为救济饥荒,搞起来买卖度牒之术,只要交纳一定数量的钱粮,就能买到一张度牒。
仅宪宗一朝,就卖出好几万张度牒出去,在先皇登基后,此术依然未禁,国朝僧人数量由此暴增,佛寺也跟着大肆兴建。
及至陛下登基,度牒已然形同虚设,僧道无度牒者不可胜数,僧籍也成了难以解决的陈年问题。
一旦陛下同意恢复太祖僧道之法,国朝境内,三千寺庙,数十万僧众,绝大部分寺庙就要被毁,数以十万计的僧众要被强制还俗。
牟指挥使和黄督主,孙督主讲了看到的东西,两位督主脑海中,蹭蹭蹭蹦出四件史事。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灭佛史事。
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史事。
唐武宗李炎灭佛史事。
后周世宗柴荣灭佛史事。
刘次辅这不是要给插手清丈田亩的佛门一个教训,而是要灭佛啊。
陛下会同意吗?
牟指挥使、黄督主和孙督主,不约而同地蹦出这个考量,紧跟着就重重点了点头。
别的不说,只要让陛下看到佛门僧众人数,佛门收受勋戚的田地数目,和少交纳的税赋,陛下绝对会毫不犹豫降下杀伐。
“次辅大人,灭佛的三世一宗,似乎,都没得到善终!”
牟指挥使隐晦提醒道。
这四个灭佛皇帝,年纪最大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享年四十四岁,其他三位三十多岁就驾崩了,没有一个善终。
佛门说,这是报应。
提议灭佛者,亦是难得善终。
刘次辅手中狼毫笔微顿,旋即又流畅了起来,淡漠道:
“老夫我不信鬼神,不信苍天,我只信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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